《双枰记》演员专访｜张巍：贪欢在人生的金秋
排练厅的窗户外有一处平台，逢天气好的时候，常有人来上面闲坐、拍照。戏在杨楠（《双枰记》中饰程无右）与包凯华（《双枰记》中饰卢泊安）两人身上时，没有词儿的张巍便会自顾享受这一段「独属」于他的时光。
他向窗外看去，三个阿姨在微风中的平台上裙摆飞扬。
“我不想美化什么，当我看到她们时，也会想到她们的生活或许并不全然顺遂。但最重要的是，此刻她们很开心、她们在享受着那一片夕阳。”
他称自己如今已在「人生的秋天」，中年以后，每一年的发展都像开了倍速，每一年的进步和改变都仿佛相当于做小孩时的六、七年。而再往后的日子，会不会秋意渐浓、会不会逐渐知交半零落、父母家人又将如何……都是张巍常常设想的问题。
他说，人总是「一晌贪欢」，这不要紧，尽情享受当下的快乐是人必须要做的，重要的是要在享受的过程中。
遇见郎世飖这样一个同处「人生之秋」的角色，让张巍收获了许多对自己人生中「半斤八两」的看法，也让他发现了一些以前没有特别重视和明确的地方。
舞台剧演员、配音演员、剧场工作者。
出演话剧：《双枰记》《水流下来》《最后晚餐》《结伴关系》《李鸿章对话伊藤博文》《疯狂粉丝》《恶棍训练营》等。
以下是他的讲述。
我和虹璇导演认识，是通过另一位合作了很多年的导演顾雷。《双枰记》最早的读本我也参与过，但我们最初相识不是通过工作，在正式合作前就已经是能够谈得来的朋友了。
我有几位非常信任的导演，朱导是其中之一。算是缘分吧，有些导演是因为合作得多所以信任，但《双枰记》可以说是我和朱导第一次真正的合作。或许是因为我很相信自己写戏的导演，她对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演员、什么样的感觉，心里比较有谱。我也很喜欢和享受被她信任的感觉，进组之前我不能说对郎世飖这个人物有多了解，完全是因为她，她觉得我可以演，我也就觉得自己可以。
不过说实话，在原型参考方面我用功并不算多。当时导演给了我一本原型的传记小说，但她同时也说，参考而已。每个人进入创作的方式不一样嘛，有的人喜欢寻找，知道有历史原型，就一定要研究透彻；但我不是，导演也并不是因为我了解这个人才选我，而且我也并不希望去复刻章士钊先生。
▲郎世飖原型之一章士钊
我是一个超级不爱跟导演问问题的人，排练和进入人物都喜欢「懵着来」。如果想问，可能也会比较靠后，前期就一直像一只地鼠一样在「钻」，东钻一钻、西钻一钻，导演给我这片「苗圃」，那就是我的了。当然了，我也还是导演「玻璃罩里的小白鼠」，但是钻哪里的自由是我的。某个时候她可能告诉我「那个地方废掉」，或是「此路不通」，那我就绝对不会再走第二次。
所以我一开始为人物只做了一个准备，就是准备好我自己。第一是要准备好心态和状态，排练厅更多是一个训练场，舞台则是战场，只要是「场」，就会有「将军」、有「士兵」，演员要开放自己，让导演能够把想法、创意，甚至她要把控的一些地方像风一样吹进来；其次是要拿出相当的时间和经历，在排练中不断试错，不断发现角色和自己。
我不是科班出身，也不是专职演员，最早对舞台表演产生兴趣是2014年的事，2015年演了何雨繁导演新剧场的《地面和地板》，是日本当代剧作家冈田利规的作品。那是我第一次踏上北京的舞台。
除了演戏，我还做有声小说，也做编剧。这些不同的工作给我带来了一些好处，就是可以互相之间补充营养——演戏能够给我带来很多直观的对于人物的感受与剖析，一个会演戏的编剧，对于台词、节奏，以及每一场戏微妙气氛的扭转会产生许多心得。有声小说则介于中间，我有时候会遇到一些非常优秀的作品，既能享受阅读、又可以从其中赚到劳务，这是多好的事情啊。
▲话剧《水流下来》剧照（导演：顾雷）
我记得有一年金球奖的时候，梅丽尔·斯特里普说：「把你破碎的心缝补起来献给艺术吧」。其实不管做什么，写字、画画、唱歌、演戏都只是方式，本质还是在对世界有所表达，这是个特别有修行感的事。
郎世飖：
为君风露立中宵，也是应当
郎世飖是一个悲观的人，但他不悲哀。
他特别像我们学生时代的一些干部领袖，年轻的时候振臂高呼便应者云集，而当走过半生，很多困惑其实并没有人给予他解答。虽然（戏中）程无右见他张嘴就骂，但对他情感上的寄托和友情上的依赖都是很强烈的；卢泊安碰到了一件自己搞不定的事，便想着「我要把郎兄叫过来」。被人叫做「郎兄」，不是一件轻松事。
▲狱中一夜
你可以细数他这一生的经历：我亲手签了捕杀我好友的通缉令；我十年之后再去营救另一个即将要上法庭的旧友，即便他对我有那么深的芥蒂和成见；我自己的妻子都不理我、女儿又在四岁的时候走丢；我是个律师，现在却被骂得好像是流氓的帮凶……
他曾经也捱过身无分文的日子，现在看起来安身立命，但其实也有诸多的不满足。那他会不会在缝隙间寻找人生乐趣呢？会。越是这样的人，越会在人生灰色的日子里，有自己很坚定的乐趣、有一些明确的诉求、有觉得人生尚且还行的主张，并以此支撑自己走下去。
郎世飖寻找到了一种「均衡」，但它并不坚固，可能随时就会被一个人或一件事打破，而《双枰记》中的这一次正是程无右打破了它。程无右的生死危机让郎放下所有的一切顾虑来帮他，这其实是一种承诺，是郎世飖对自己的承诺。
▲张巍在排练厅
《四张机》给我的感觉像一盆很浓烈的炭火，噼噼剥剥地一直在响；《春逝》则像黄昏；而《双枰记》就像它写的氛围——雨夜、秋天。
实际上也是人生的秋天。按理说，秋天是收获的时节，但这三个人都还有着缺失和遗憾——四十多岁的人了，还有许多困惑、还要谈革命、还要吟诗作对、还像孩子一样吵架……可能很多人看他们会觉得很悲哀，但他们自己不会。
剧中展现了1918年和1933年两个时期，相隔十五年，我觉得郎世飖最大的变化是对于自己的看法。要知道，一个人接受自己是很难、也是很痛苦的。
我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接受自己。可能只是一部分接受了，还没接受的那一部分就是「张巍你仍然平庸」。人一旦接受「平庸」，便会泄掉那口气，很多事也就不想做了。到了不惑之年，总会有两种感觉，一是恍然，恍然大悟，我原来日日夜夜去纠结的事竟然那么简单；另外是惶然，因为注定有些事是没有答案的。
郎世飖很清楚，人生有些东西是有输有赢的。他在一些方面输得彻底，但他又知道，程无右并没有接受「输赢」或「平庸」的打算。他觉得这样很好，就好像看到还有人继续坚持地走着自己没有走下去的路。我们交朋友不就是像这样，会交一些性格差异比较大的嘛，大家总不能老是一起闷闷地托腮愁苦。
不变的地方是他的清澈。程、郎、卢三个人都很坚定，只是坚定的方向不同。郎世飖内心的想法挺大的，但他却被人、被社会，或者说被岁月贬斥成一个「吃流氓饭的」，你说一个人怎么能接受这个呢？倘若他真的是一个巧合如簧的谄媚之徒，那可能也就认了，但他内心本质不是，却又因为诸多事情当中的复杂诡谲而百口莫辩，他心里压的苦就像小孩喜欢吃甜食一样，是一种常态。
▲少年听雨
如果我们抛开这三个角色的人物原型，而只把他们当做一个具体的、虚拟的剧中人物来看，也许第二天法庭上就是生死诀别。剧中所取材的是最有名的那段公案，但或许在那个年代，「一个人要去营救他的好友」这种事发生过无数次，且不见得每次都成功。但郎世飖并不认为自己这个行动悲壮，我认为这很可贵，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风骨——不是说完成这件事后我就要变得怎样，而是我做这件事能给周围人带来什么。
郎世飖认识的小寒也好、玉筝也好，都是在他非常非常不经意间播撒下的新火种。曾经那么明澈如水的三个少年，在被岁月摧残到中年时的时候还在坚持，还在相信友谊、相信光明、相信向上的力量，这当中不光有那份难，还有不被别人所理解的孤独。
▲排练中的张巍
郎世飖这个角色也更加印证了我对于人生的一些半斤八两的看法。他很笃定，笃定地接受自己的坚持和局限、笃定地保有对这个世界的看法。不需要刻意改变、也不需要随时随地地去兜售什么。
我觉得排戏就像跑长跑，全程三千米的话，有时候跑到八百米就很想（从跑道）下去了。但实际来讲，当跑到中间的时候会逐渐有一种忘记了时间和长度的感觉，等跑到还剩二百米、快到终点的时候，又忽然很留恋。你都能想到自己几十秒后瘫软在地、畅快淋漓地流汗的样子，但你会很怀念。
排练很快乐，这种快乐是源于我们（剧组成员）彼此之间很投缘分。有一场戏，是郎世飖骂了程无右那么多之后，程打开门说了小说《双枰记》（戏中由程无右、郎世飖、卢泊安一同完成的小说）中的一句话，然后郎又把这句话接上了。其实每次演到这里我都会动真感情，这点我也很惊讶，后来我想，这或许也源于我和老杨（杨楠）之间私人的友谊。
▲“难为你等了这么久。”
每次演到这里时导演也很感动，她总是开玩笑说「嗑到了」，其实作为演员，我也会觉得「嗑到了」。那种感觉就像……虽然是「三人成友」，但那一刻卢泊安就是很多余（笑）。包包（包凯华）也演得很辛苦，经常会被导演嫌弃说，哎呀你这个站位实在是太挡他俩了，你能不能去后面。包凯华说那我走算了，我就不应该来。
这是开玩笑，但你知道的，有一些高贵的沉默在台词之外发生着。那一刻，程、郎两个人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，就那么各自咬着牙忍着、互相看着对方，周遭只剩下那晚的风声、雨声——无处话凄凉。
这还不能说是「默契」，因为我觉得「默契」是对一个演员业务能力上很高的肯定。如果这么说，那人家肯定要看你俩到底是怎么个默契法、会擦出多大的火花。我只能说就现在来讲，演得很舒服。一个新戏的首演，首先要滤去一层紧张、焦虑和纠结，或许演到十场、二十场之后，才会有默契的事情发生吧。
▲《双枰记》剧照
如果非要让我用几个词来形容自己，我觉得挺难的。就像你刚才问我会用什么词形容郎世飖，我现在说的和我上次说的也完全不同。但我内心里有很多奇怪而无用的秩序，比如我喜欢听音乐，每个月的最后一天我都会在朋友圈发一张唱片墙，记录一下我这个月听的唱片都是什么；再比如我有时候还会突然心血来潮想唱歌，于是就在全民K歌唱一首发出去，有人会和我说你这样不成熟、你这样会让别人怎样看你？但我还就有一种比较反骨的心理，我就是不在乎。
「有趣而无用」，只因为它会让我觉得开心，这对我来说很重要。「有用」的东西是水到渠成的，而当你做了一件特别「没有用」的事，又在不断享受那个「无用」，终于有一天它变得有用了，你才会继续觉得开心。
在我们都四十岁的时候，我曾和顾雷导演说，人生四季，咱们现在都是立秋后的第二天（笑）。我觉得我认识的这些戏剧人都特别妙，我以前爱紧张、爱纠结、爱较劲，但我从戏剧这个地方得到了释放和放松，这对我来说是一种疗愈。
那天咱们九人的一个小朋友问我要给九人写的话，我想了想，发现这么多年来还真有一句话让我觉得特别能概括我对他人的祝愿。它是黄霑写的一个词，电影《青蛇》的主题曲《流光飞舞》中的一句——「与有情人做快乐事」。
排戏也让我开心，开心在于每一天有所收获。有一段话我特别喜欢，说「人长大之后所有的快乐就都不纯粹了」。所以你问我排练什么感受，我就说很开心啊、很快乐啊，但它确实不纯粹。那感觉就像是在一片密不透风的黑色森林里忽然打进了一束闪电，一下把所有东西都照亮了，那一瞬间我就已经很满足了。
不纯粹是好事儿，纯粹是很易碎的。
▲张巍送给九人的话
民国二十二年春，南京江宁。
狱中的程无右明日就要被开庭审判，友人卢泊安深夜来访，为他带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辩护律师、昔日故交郎世飖。三人少年时曾是无话不谈的知己、棋友和对手，却在二十年间彼此疏离反目。
这一场特殊的辩护能否继续？棋盘之上，胜负难断；暗室幽微，火光分明。
张 巍 饰 郎世飖
杨 楠 饰 程无右
包凯华 饰 卢泊安
叶 蓁 饰 邵玉筝
相安琪 饰 冯小寒
出品人：江信文
制作人：郑晓娟
编 剧：朱虹璇、叶紫铃
导 演：朱虹璇
拍摄导演：沈桥
舞美设计：王楠
音乐设计：孙术乔
灯光设计：冯钧程
灯光执行：唐小峰
舞台监督：邹尔君、杨佳依、李文浩、郭爱伦
执行制作：潘夏言、任慧岩
道具执行：彭卉芬、朱姿桦、张志颖、宋维娟、王禹、张群、张欣
周边统筹：朱羽遥、刘雅静、宋思正
服化统筹：靳曦、贺晓、董竹君
摄影摄像：贺天、谭姝婷、王梓妍
宣发推广：马延婧、高羽茹、宋卓如、吴子衿、刘博涵、刘配、花艺芸、李梦琦、刘晓茵、叶诗桐、张亮、敦禹莹
票务统筹：张菲菲、周诗曈
美术设计：陈乃彬
歌曲演唱：普布扎西
戏曲指导：唐柯、陈刚、梁晓岚
今
日
作
者
煮锅汤圆
狂发刀片儿的《双枰记》也把我整碎了